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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劫

那是他窮其一生想拋也拋不去的孽。
那一年,在那個合該就是適合悲傷的時節裡,他,親手殺了他從小戀著寵著,捧在掌心裏小心翼翼疼愛到大的女人。

那是他無論再怎麼想要遺忘也丟不去的一天──即使再過了很多很多,多得他根本無法數清的年頭,甚至是在他經歷無數次輪迴轉世後,那一日的所有情景,哪怕是一花一草一木,都不曾自他的腦海中有過一絲褪色。

一直到那時候,他才猛然醒悟,原來那一日,不止是她的劫,也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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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捲雲疊,明明該是正午時分,天際卻反常地一片陰暗,厚重烏雲遮掩住了日陽那燦金色的光芒,只剩些許餘光隱隱約約地閃爍在雲層間隙。本就有些陰暗的樹林裡,更是讓這忽明忽暗的光線晃弄得越發陰森。
清明時節的盎然綠意被紅得刺眼的血液所覆蓋,點點紅跡染紅了朵朵白花與翠嫩青葉,高大的樹幹上滿滿都是刀劍相搏的痕跡。
身為唯一的存活者,他手握長劍,隻身站立在遍地血腥中,身上白袍凌亂,就連腰間那象徵他高 貴身分的盤麒白玉也已不成麒型。

怔怔地佇立著,神界太子燁祺那染血的俊美臉龐上神情恍惚。

長劍上沾染的紅珠,順著劍身不停下滑,在滴落的瞬間,便遭突來的狂風給打碎。鼻間瀰漫著的濃厚血腥味,混和著空氣中原有的濕意,凝聚成一場名為仇恨的濃霧,緊緊將他包覆其中。
穿梭在林間的風,不停撞擊著枝幹發出宛若嘆息的聲響,他緩緩仰頭望著這晦暗不明的天芎,半晌,露出了苦澀的微笑。

是祢嗎?
這一聲聲無比苦悶的低吟。

輕輕以劍格開那抓著他長袍下襬的冰涼玉手,燁祺垂首對上那雙曾經讓他戀慕不已的眼,跟著清楚地在那放大的瞳眸中看見了自己的輪廓。
諷刺地勾著唇角,他突然覺得有些可笑。

反手轉動手腕,用劍來回劃著一旁另一張同樣讓他恨入骨血的男屍臉龐,隨著劍尖滑過,猶帶著餘溫的蒼白肌膚翻出朵朵肉花,滲出粒粒血珠。
屍體主人那帶著邪氣的俊魅五官在燁祺的動作下早已不復存在,漸漸僵硬的屍身沒了氣息不會呻吟更無法反抗。
燁祺微揚著唇角,勾出了朵愉悅笑花,那劍鋒劃破皮肉的細微聲響,此刻聽在他耳裡竟有種宛若天籟的感受。

報復的快意霎時充滿著他的四肢百駭,明明可以用法術任意地銷毀掉眼前那曾讓他無比厭惡幾具屍身的,可此時此刻,他卻覺得與其讓他們就這樣輕易解脫,不如像現在這般保留下來細細折辱更能解恨──在人死後的十二個時辰內,屍體和魂魄間的連繫仍未斷絕,即使相隔再遠,屍身的情況都能直接且清晰地反映在魂體上,這點人界那些低微的人類或許不清楚,但身為神界太子的他,卻在明白不過。

將那張讓他作嘔的臉龐折磨得再也看不出原貌後,燁祺輕笑了聲,揚臂舉高了手上的長劍,狠狠再度刺入對方的胸膛。

望著劍身那不屬於自己身分的暗紅色龍紋,以及劍尾鈍頭上那兇狠猙獰的鬼首,燁祺冷笑著蹲下了身子,俯首輕輕在那男屍耳畔說道:

「吶,你的東西,本太子可是原原本本的還給你了,至於我的……要,也要看你帶不帶得走。」

得不得到朵兒的心那又如何?
在這女人生命最後一刻裡,永遠永遠留在朵兒眼界的可是他呵……

笑著以指戳了戳那血肉模糊的面容,還未有下一個動作,眼角餘光卻被一旁橫倒的女屍頸邊那反射著光芒的物體給吸引住。
猛地瞪大了一雙狹長鳳眼,燁祺愣愣地看著那間爍著金黃色光芒的東西。

層層墨雲間突地響起了聲聲悶雷,在第一顆雨珠自天幕墜落拍碎在燁祺臉上時,那一瞬,辨認出那染滿了鮮紅血液的東西為何物的男人,忍不住遲疑地探出手。

輕輕拂去噴濺在上頭的紅色血珠,燁祺小心翼翼地將那東西捧在手中──那是他的朵兒及笄那年,他親自為她戴上的長命鎖。

長命鎖、長命鎖,當年他親手為朵兒戴上長命鎖,便是希望那雕工細緻華貴的小鎖,能牢牢鎖住她一生的富貴與長命,可他卻萬萬沒想到,最後親手毀去朵兒長命富貴的人,竟是當年那個為她落鎖的自己。

這該有多麼諷刺……

只是,燁祺也真沒料想到,在他強佔了朵兒的那晚後,那個宛若盛菊般燦爛美好的女子卻仍是願意戴著這鎖……

長指無意識地摩娑著鎖身上那象徵長命富貴的圖騰,百年來兩人相處的記憶隨著他的動作一幕幕躍上眼界,如同正在翻閱一本早已殘破的老舊書冊般在腦海裡翻飛著──喜悅的、快樂的、甜美的那些過往,就好似當年那個在強褓裡笑彎了眼的嬰孩,朝他伸出了小小的手輕輕地抓握著他的手指般抓握在他心上。
突然地,燁祺覺得胸口有些悶,甚至還有點疼……可是,為什麼?

疑惑地擰起了長眉,燁祺微偏著頭,盯著身前那自己看了上百年的面容,明明該是多麼熟悉的五官,可那細緻的眉梢眼角,為何此刻看在他眼裡卻顯得如此模糊陌生?
而自個兒胸口上那宛若有人拿著針不停在他心上刺攪的疼痛,又是從何而生?

燁祺不懂。

淅淅落落的雨珠,不斷地自葉間滑落,滴滴墜落破碎在他的臉上,不知何時滲出的冷汗混著冷涼雨水不住地自額際流下,燁祺難耐地粗喘著氣,感覺那深埋在心裡的不安與恐懼感,正不斷地自心裡那被刺破了洞的地方滿溢出來,順著血液流遍了四肢百駭,跟著開始發酵、膨脹到幾乎就要截斷了他的氣息。

悚然收回手,燁祺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一手緊緊按著胸膛上那正急速躍動著的位置,踉蹌地後退了幾步後乏力地倚倒一旁的粗木上,他紊亂的腦子裡根本無法思考,只能憑藉著本能,掙扎地想離開此地。

不要看,更不要去想。
只要遺忘了方才看見的事物,那麼此刻那讓他不住顫抖的心慌會不會也跟著消失?
他要走,他必須要馬上離開這個地方。

可逃離的步伐都還沒邁出幾步,陣陣娃兒細弱的哭聲卻突然穿透了雨幕直抵燁祺心尖。
恍然地抬頭,燁祺下意識地望向聲音來源的方位,瞇細了一雙長眸,自小便訓練有素的五感,讓他眼尖地發現在距離自己約莫五里遠的大樹下,似乎有著什麼東西。

難耐地閉上眼重重地低喘了口氣,他猶豫了半晌,最終還是順著那被風雨打散得斷斷續續的哭音覓了過去。

依著距離的拉近,燁祺看見了兩個被裹在褓裡的孩子──兩張因嚎哭而脹紅的小臉,興許是因為方出生未久的緣故,五官皆仍未長開,不知是因為餓了,亦或是離開母親熟悉的懷抱而感到不安,兩個嬰孩張大了小嘴不停嚎啕著,皺巴巴的面頰上滿滿都是斑駁淚痕。

彎低了身子細細打量那兩張如出一轍的小臉,皺著的眉眼間卻仍讓燁祺辨認出了熟悉的影子。

這是……朵兒的孩子。

面色不善地瞇起眼,刺骨寒風忽地憑地而起,猶未褪去的恨意隨著方才的結論重新染上了燁祺那雙如夜般幽深的瞳眸。
冷風刮得樹梢不停抖顫,枝上綠葉颯颯鳴泣,本就綿密的細雨被風力吹橫了墜勢,燁祺雙拳緊握,幾個吐納間便凝氣於掌心,眼看著下一秒就要揚手對準了那兩條脆弱的生命擊去。

可猶未來得及下手,一股更為強大的氣息卻夾帶著濃濃殺意猛然撲面而來,燁祺悚然一驚,下意識地側身閃過那狠厲掌勁疾步退後,遭掌風騰掃而起的舞空亂葉仍未歇止,燁祺卻早已退至數丈之外。
方定下腳步,只見一名陰柔妖魅的男人已憑空出現在兩名稚子身旁。

眉梢高揚,燁祺看著來人哼笑了聲,以舌頂了頂頰內肉,他用拇指輕輕擦過臉上那被凌厲掌風劃出了道口子的地方。
可那本帶輕肆的目光卻在與對方那雙象徵著鬼域統治血統的紅眸對上眼的瞬間有了轉變,燁祺臉色一變地認出了對方的身分──鬼域那剛繼任不久的現任統治者。

嚴格來說,燁祺從來沒有將這個光芒能力都比哥哥低微,就連外貌也比哥哥柔媚上幾分的鬼域二王子放在眼裡,畢竟在過去上百年間,比起戰積彪炳的鬼域太子,這個名不見經傳的二王子,一直都是無所作為的,甚至,據說連鬼域一些重要的會議場合這名二王子也從不現蹤跡。

可,一想起方才那差點無法躲過的一掌,燁祺心下一沉,現下看來這外界傳言,並不符實。

暗地裡凝氣於掌心,燁祺面無表情地看著面前因哥哥叛逃,而繼位為王的前二王子,冷笑道:「怎麼?二王子……不,現在應該稱呼你為鬼王了呢。鬼王大人這麼好的興致,特地來這為被趕出鬼域的哥哥收屍?」他可不知道那個卑賤又下流的地方原來這麼有人情味。

聞言,鬼王沒有回話,揚高了下巴輕鄙地眤了燁祺一眼後,便無視於對方的存在,逕自蹲下身子來,面無表情地伸手仔細小心地摸了摸那兩個已經哭到快岔了氣的嬰孩。

回盪在樹林裡的刺耳哭聲在鬼王的動作下漸漸停止,燁祺凝眸緊緊盯著對方的一舉一動,絲毫不敢有半分鬆懈,心底默默估算著如果和對方動起手來自己究竟會有幾分勝算。

還在估量間他卻發現對方似乎看見了什麼,那妖美的面容上霎時盈滿不快。

鬼王皺著一雙長眉,伸手自其中一個嬰孩的強褓裡取出了某樣東西後,連頭也沒抬地,就將手裡的物品直射向燁祺的位置。

而早有防備的男人亦在同一瞬間抬掌擊去,轟地一聲,物體在半空中便被燁祺的掌氣擊了全碎,煙塵瀰漫間只見那鬼王已面色難看地彎身抱起了另一個嬰孩。

勾著唇露出了個諷刺的笑,鬼王半瞇著眼斜昵著他,紅得妖異的眸子裡有著掩不了的狂妄與那讓燁祺忍不住怒火中燒的悲憐……

悲憐?
呵?這是在悲憐誰呢?是躺在那裡的鬼域前太子還是他?

身份何等尊貴的燁祺,何時受過這樣的輕蔑的低視,尤其還是來自一個只能像鼠輩般躲藏在陰影裡見不得光的低等族群。
殺意再起,燁祺慍怒地揚起手就想給對方一個教訓,卻見鬼王揚著唇辦,一開一闔地輕輕地吐出的幾個字句後,再度憑空消失在他眼前:
「神界太子燁祺,這筆帳鬼域記下了。」

留給他的除了那個讓他不屑至極的同情外,還有一個又開始哇哇大哭的嬰孩,以及往後千百年間,他都必須獨自面對的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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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穎‧Moying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