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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

 

一開始,那只是一個不小心碰撞而產生的小小傷口。

「啊啊啊啊啊~~」沮喪地揉皺了手裡那被他塗塗抹抹折騰得不成圖型的稿紙,魏海笙無力地伸直了手臂,“叩”地一聲將額抵上了冰涼的桌面,鬱悶低喊著。

還有三天就截稿了,但不知道為什麼這最後一張圖他就是怎麼畫都畫不出來。

連著試了好些天,可構出來的畫面,不管怎麼看都讓人覺得空洞,好似少了些什麼,但卻又說不上來是哪裡不對勁。

望著一旁那被他堆得像座小山般的紙團,魏海笙想哭的心都有了。

嗚嗚嗚嗚嗚……

滿心煩躁無處排解,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越想越焦慮的他,無意識地晃動著腦袋,摩娑冰涼的桌面想試著讓自己稍微冷靜些。

可還沒蹭上幾下,眉心間就突如其來地感到一陣刺痛。

「嘶……」用手摀著額頭,他抬起身來,一臉疑惑地看著桌面。

淺藍色的桌面上,隨處散落著白色的紙張、幾隻鉛筆和橡皮擦,挑了挑眉,魏海笙看了好一會兒也沒看到有什麼會造成刺痛的可疑物品,愣愣地張口還來不及說話,耳邊就聽見宋弈軒關心的聲音。

「怎麼了?」暫時停下手邊的工作,宋弈軒用手捏了捏因長時間盯著螢幕而有些僵硬的脖子,開口問道。

轉頭對上男人戴上眼鏡後似乎變得更為犀利的眸子,魏海笙可憐兮兮地回答:「不知道……就突然覺得有點痛。」一邊說著手仍緊摀著額頭不放。

看見對方的表情,宋弈軒忍不住揚起唇瓣笑道:「你剛剛在桌上亂蹭蹭破皮了?」不是不知道某人在卡稿時會有智力退化的傾向,可隨著年齡越長,他怎麼覺得魏海笙越來越像個孩子?

尤其是對著上門來要稿的魏胤君耍賴拖稿的模樣,只差沒有學著前一陣子在台灣很紅的速食廣告,賴在地上大吼著『交不出來交不出來就是交不出來啊~』,搞得魏胤君每每氣紅了一張臉卻又拿他無可奈何,只能袖子挽一挽活像開學前一天幫孩子連夜趕暑假作業的家長一般,幫著魏海笙“交作業”。

幾回下來,也搞得原本對繪畫領域根本一竅不通的他和杜琮彧,開始對“畫家”這工作有了進一步的了解。

聞言,魏海笙瞪著一雙大眼。「不會吧,我剛剛又沒有蹭得很大力,而且破皮會刺痛嗎?」

刺痛?

聽見對方的反駁,宋弈軒心裡打了個突,擰著眉站起身來朝魏海笙走去。

拉開魏海笙掩著額頭的手,他瞇著眼,面色不豫地盯著對方光潔的額頭上那道驀然出現的刺眼紅痕──那是條由上而下約莫一公分長的傷口,還不偏不倚地畫在魏海笙的額心,而傷口周圍甚至還隱隱泛著血絲。

魏海笙望著宋弈軒的表情,還來不及開口問自己的額頭究竟怎麼了,眼角餘光就已經先瞄到他那正被對方握著的手掌裡,顯眼的紅色血液。

呆呆地愣了三秒,「咦咦咦!!哇勒,真的“見紅”了喔?」傻眼……魏海笙真的很傻眼,他不過也才蹭那麼幾下……

見狀,宋弈軒無奈地搖了搖頭,忍不住動手戳了戳某個新上任還正一臉呆滯的二郎神,他一邊抓著人往客廳走,一邊開口禁止魏海笙再趴在他那張“危機四伏”的工作桌上。

這也太恐怖了,不過就見人蹭了蹭桌子罷了,一抬頭卻馬上多了一道口子,更詭異的是兩個人看了半天也沒看出魏海笙究竟是被什麼東西給劃傷的。

讓人坐在沙發上,宋弈軒彎下身子自桌子的夾層裡拿出了醫藥箱,取出棉花和消毒藥水,動作輕柔地在對方的額心按壓著。

耳邊傳來的是某人不耐痛的抽氣聲,心疼地再放輕手勁,小心翼翼地在傷口上塗上了一層碘酒後,覆上了防水的透氣膠布。

看著魏海笙垂著頭按著自己傷口,嘴裡還一邊碎念著“包成這樣是要怎麼出去見人”之類的話語,宋弈軒又想嘆氣又想笑地把醫藥箱放回原位,安靜地看著那個皺著眉不斷懊惱的人。

好一會兒後,突然伸手輕輕拉了拉魏海笙的耳垂,「頭髮又長了。」一邊說著一邊拿起了茶几上放著的髮夾,夾起了對方過長的瀏海,不讓頭髮上沾染的細菌感染那道莫名其妙的傷口。

被男人突如其來的動作給弄紅了臉,魏海笙一手摀著微微發燙的耳垂,隨口回應道:「我、我明天去剪……」說實話,面對宋弈軒這種老是突如其來的碰觸,他想不管過再久他一定還是無法習慣。

明明這人之前就不是這樣啊……

抿著嘴,魏海笙悶著一張臉坐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望著男人走進房間的背影。

嚴格來說他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跟宋弈軒相處了……

腦子裡茫然地翻閱起以前的記憶,好奇怪,明明只是幾年前的事情而已,怎麼突然有種泛黃遙遠得恍若隔世的感覺?

而印象裡的那個男人明明不該是這樣,也不會是這樣啊……

如果是以前的宋弈軒,八成連他受傷了都不會發現吧……更別說還做出幫他上藥這種事。

這種前後反差太大的相處模式,讓魏海笙漸漸感到模糊,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在已太習慣兩個人間那種似近卻遠、若即若離的冷涼後,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去回應現在這個一看到他就笑,總會不停把手放在他身上親暱碰觸他的宋弈軒。

垂著頭,他就這麼坐在原地發著呆,直到宋弈軒拿著一件附帽的大衣披在他的身上。

「嗯?」反射性地伸手拉住肩上的衣服不讓它滑落,魏海笙抬頭茫然地看著對方一身整齊的外出模樣。

「…你要出門?」

微笑著把手上的帽子扣在魏海笙頭上,小心地不壓著眉心的那道傷,宋弈軒說道:「是我們要出門,快把外套穿好,我去拿鑰匙等你。」

咦……?

「喔……」一個指令一個動作地穿衣服,一邊扣著大衣上的鈕扣一邊瞄了眼牆上的掛鐘,指在11與12之間的時針,讓他有些摸不著頭腦地不知道大半夜的宋弈軒究竟想帶著他去哪裡。

都過了11點了,如果是要去買東西的話,也只剩下樓下社區裡的便利商店了吧……

一邊朝門口走去,魏海笙一臉疑惑地望著對方。「要去買什麼嗎?」

伸手幫人拉起了外套上的附帽,在推開門時,宋弈軒拉起對方的手微笑著:「還不到12點,我們去附近的租片店,你不是畫圖不順嗎?最近好像有幾支新出來的片子。我想放鬆一下不那麼緊張的話也許就會畫得好?」

耶……

瞪著一雙眼,魏海笙感到有些受寵若驚,向來不是很聰明的腦袋還來不及作出反應,身旁那拖著他手的人就已經落好鎖邁開步伐向前走去。

幾乎是被動地被拉著走,魏海笙直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縮了縮手想掙開那自兩人交握的掌心裡不斷傳來的熱度──太過親密的感覺真的會讓他無所適從。

而像是感受到他略微的不安般,宋弈軒微偏過頭望了他一眼,沒有開口說些什麼,只更用力地握緊了對方的手一起放進了自己外套的口袋。

大半夜的社區,除了隨處可見的造景燈外看不見其他人影,兩個人手拉著手散步般地晃到了租片店,在就要打烊的店家裡,隨意撿了幾支之前一直說著要去看,卻老抽不出時間的片子,結帳時還順手拿了桶櫃台擺放著的爆米花。

低聲討論著待會要先看哪部影片,宋弈軒一手提著袋子一手牽著魏海笙,笑著讓對方難得長篇大論的電影經驅走了那些個獨自一人的夜裡遺留在他心裡的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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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看完電影後,稿子真的順利了許多,再加上之後宋弈軒也開始忙碌,甚至還到國外出了一個星期的差,總而言之,等魏海笙再注意到他額上那個小小的傷口時,傷口的情形已經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有些錯愕地抹了抹臉,手掌上的一片腥紅讓魏海笙有些暈眩地閉了閉眼,不用回頭他也能想見身後的枕被上會是怎樣一片血腥的光景。

擰著眉,還好宋弈軒出國了他想,不然那男人八成會被他嚇死──別的不說光是看他滿頭滿臉的血,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兇案現場。

鬱悶地翻開被單下了床,他走進浴室裡伸手扭開了水龍頭,讓溫熱的水流沖走了手上的黏膩感。有些頭疼地望著鏡子裡那仍自眉心間不斷滲出的血液,好半晌後才小心翼翼地動手取下臉上那早已被腥紅液體染濕了的紗布。

紗布下覆蓋著的傷口早已看不出原形,唯一慶幸的是傷口沒有潰爛,但卻長出了奇怪的小肉球。

說實話其實魏海笙感受不到任何自傷口上傳來的疼痛感,要不是那三不五時就流了滿臉的血,他還真的時常忘記自己額上有著傷。

有些躁鬱地隨手抽了幾張衛生紙,擦掉臉上的血跡後按壓在傷口上,看著那迅速被染紅的紙張,他抿著唇,實在不知道要拿額上的傷口怎麼辦才好。

還在煩惱著,就聽見門外傳來了輕微的碰撞聲,挑了挑眉魏海笙維持著一手壓著額頭的姿勢走出浴室,才剛跨出門檻一抬頭,就和突然回國的人對上了眼。

嚇了一跳地瞪大了一雙眼睛,魏海笙低喊道:「你、你怎麼回來了?不是說還有兩天嗎?」

側著頭沒回話,隨手將行李暫時擱置在一旁,宋弈軒瞇著眼,面色難看地瞪著魏海笙手掌下露出來的一小部分衛生紙──如果他沒猜錯的話,那衛生紙上正迅速暈染開的液體,應該是血?!

「過來。」聲音冰冷地開口,宋弈軒抿著唇,像是正極力克制著什麼般,臉上的神色讓魏海笙忍不住縮了縮肩。

慢吞吞地移到對方面前,隨即被按壓著肩膀坐下,看著男人拉開他的手,緊皺著眉卻動作輕柔地拿開那張濕透了的衛生紙的模樣,魏海笙吶吶地動了動口,卻不知道能說些什麼。

宋弈軒直瞪著那還不斷冒著血的傷口沉默不語,自醫藥箱裡拿出雙氧水再次輕壓在傷口上,棉花才剛碰上對方額心的小肉球,便又馬上染紅,倒吸了口氣,他拿起一小疊棉花,按壓在對方額間,開口道:「自己壓著,在這等我。」跟著二話不說地轉身進了房間。

看著男人手裡拿著他的外套和健保卡朝自己走來,臉上的表情比起方才進房前又硬是難看了幾分,莫名地顫了顫,有些發暈的腦袋這才想起了,床上的枕被被他弄得滿是血跡還沒整理呢。

哀怨地嘆了口氣,他哭喪著臉在心裡埋怨著自己為什麼剛剛不先整理,宋弈軒有潔癖啊啊啊啊啊啊啊……

魏海笙簡直都要吐血了。

幫人壓著額上的傷口,讓人穿好外套,看著對方水氣氤氳的一雙大眼,無奈地嘆了口氣,他一邊拖著人往門口走一邊啞著聲音說道:「如果我沒有提早回來,你準備放到血都流乾了?」

宋弈軒簡直快被氣死了。

不想則已,越想越嘔,他去了多久的香港,就擔心了魏海笙多久。

魏海笙本來就不愛吃東西了,放他一個人在家裡也不知道一天有沒有吃上一餐,結果回來又看到對方血流一片,整張床上血跡斑斑活像命案現場──忍不住又唉了口氣,還好方才他一進門就先看到他,要是先看到床而沒看到人,這下八成已經急得跳腳了。

他氣得牙癢正想罵人,可才張口就看見對方一臉已經快哭出來的表情,還有那雖然沒有明顯表示,但他卻隱隱感知的害怕,於是再多憤怒的話語最終也只能在胸口裡繞啊繞地,無奈地化成了一聲長嘆。

話才說完,就感覺掌心裡的手縮了縮,回頭瞄了眼,只看見對方低垂著頭,一手還壓著額上的紗布,沉默不語。

撇了撇唇,宋弈軒決定溝通這種事還是先擱著,反正來日方長,他先把人塞進車裡帶到醫院好好解決那個會不斷冒血的見鬼傷口要緊──再這樣讓血流下去他真的很怕魏海笙會失血過多。

兩個人開著車到醫院,他讓魏海笙先上二樓的候診區等著,自己則抓著對方的健保卡衝到櫃台掛了整形外科──也還好今天是平日,又是上午門診,看診的人沒那麼多,掛的號碼還算前面。

吁了口氣,他從櫃台人員手中接過掛號單,伸手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肩膀,疲累感突然湧了上來。

因為擔心魏海笙,他把一個多禮拜的工作硬壓在七天內趕完好早點飛回台灣,結果一進家門看到的就是某人摀著額頭,一臉蒼白茫然地看著他,露在手掌外的衛生紙還正斷斷續續地滴著血的模樣。

一步一步爬上樓梯,腦子裡不知怎麼恍恍惚惚地想起了從前,緊抿著唇,他不知道以前的自己怎麼會那麼放心地把魏海笙一個人扔在一旁,還覺得他會照顧好自己?

那傢伙明明當他不在時就連吃飯都懶,更別提什麼照顧自己。

別的不說光看這次就知道,他出國前魏海笙額上那口子還沒這麼嚴重,結果不過才幾天光景,他都有辦法搞得血流不止……

想起方才一進臥室時看到的滿床血還有那些陌生的被枕套,他就忍不住閉了閉眼,完全不敢去想在他出國的這五天那已經是魏海笙因為染了血而換的第幾次床單了。

唉,難道就像魏胤君所說的,當初,他真的對他太漫不經心了嗎……?

想起剛才魏海笙聽了他的話後微微瑟縮著卻一聲不吭的反應,宋弈軒頭疼地擰起了眉。不是不知道那代表著什麼,其實不只魏海笙,就連他自己也多少還沉澱在過去裡,這樣的情況,一對應到現實生活上的許多小事時,便總會不由自主地套上以往的回憶。

“明明應該是這樣啊”、“可是以前不是這樣”……等之類的想法,常無法自主地浮現在腦海中,直到最後才突然驚覺,兩個人都已經不是當初的魏海笙和宋弈軒了。

唉……

腦子裡一片紊亂地胡繞著些念頭,還來不及理清思緒,耳邊就聽見護士喊著魏海笙名字的聲音。揉了揉眉心,他定了定心神,快步朝診間走去。

沉著臉聽著醫生的診斷,魏海笙額上的傷口因細菌感染長出了血管瘤,會一直流血的原因,則是因為瘤裡的血管暴露在空氣中,只要稍有震動血液就會不斷往外流,所以必須要馬上開刀。

越聽面色越蒼白的魏海笙,已經完全不敢去看宋弈軒此時此刻的臉色了,只好緊閉著眼仰著臉讓護士為他清潔著傷口附近的血跡,然後被扶著躺上了一旁的小手術床。

綠色的消毒布巾覆蓋上他的臉,只露出了還正不斷淌著血的地方,耳邊聽見宋弈軒詢問著是否能留在診間陪他開刀的低沉聲音,然後是護士提醒著他要打麻醉的溫柔嗓音。

感覺著額上些微的刺痛感,他突然有些害怕。

正心慌地想開口說話,手就被人輕輕地握住。

熟悉的觸感與帶著濃厚安撫意味的觸碰,讓魏海笙的心神安定了下來,微勾著唇角想回握,掌間卻突然一空,取而代之的是臉上正動著刀的微微重力感。

血液順著臉部的線條不斷滑落,臉頰、雙鬢、甚至連鼻間都是濃濃的鐵鏽味,魏海笙突然有些後悔,在聽見宋弈軒開口說要留下來陪他開刀的時候就應該要開口阻止。

鼓著臉,魏海笙感覺血液滲進眼眶,有些不適地眨了眨,還來不及反應,臉上一直遮蓋著光的布已經被拿開。

流了滿臉的液體被人用棉花輕輕地擦拭乾淨,紗布壓上額心,還正覺得暈眩,耳邊就傳來了護士交待著要用力壓傷口三十分鐘的聲音還有宋弈軒扶上自己肩頭的手。

被人半牽半扶地帶出了診間,宋弈軒帶著他走到了沒什麼人的角落讓他坐下,跟著杵在他身後,讓魏海笙的後腦抵著自個兒的小腹,一手取代對方按壓上那蓋著紗布的傷口。

雙手相觸間,那自男人指掌傳來的冰涼冷意與微微顫抖,讓魏海笙硬生生地咽下了差點就要脫口而出的道謝。

苦澀地扯了扯嘴角,沉默了好一會兒後,他才啞著聲音說道:「對不起……」──對不起他不是故意讓他擔心,也對不起他應該要好好照顧自己。

聞言,宋弈軒沒有回應,只低頭瞇著眼,瞪著那個都已經二十好幾即將跨入三字頭卻仍然不懂得善待自己的人。

笨蛋……魏海笙明明把他照顧得那麼好,可為什麼就是不懂得要回頭看看自己?

心疼又無奈地嘆了口氣──好吧,他認輸了,最終他還是拿魏海笙沒有辦法,既然無法讓他學會善待自身,那就讓他來看著他,換他來看著魏海笙。

忿忿地彎下腰,宋弈軒微偏著頭,忍不住一口咬在魏海笙的下巴上。感受到身前的人似乎因他的動作而嚇了一跳,抵在小腹上的頭往後仰了仰,不想讓對方看見自己臉上的神情,宋弈軒連忙用空著的手蓋住對方的眼。

「……睡一下,時間到了我再叫你。」

敏感地察覺到對方聲音裡的一絲微顫,魏海笙咬著唇,猶豫著伸手緊緊抓住對方覆在他臉上的掌。

兩個人都沒說話,只靜靜地維持著這個姿勢,直到宋弈軒突然輕笑道:「……都是血的味道。」

愣了好一會兒才聽懂了宋弈軒話裡的意思,魏海笙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輕輕刷過宋弈軒的掌心,感覺到對方微微的震動,他忍不住撇了撇唇──嘖,我又沒叫你咬。

領了藥,又確認了複診拆線的時間及一些手術完的應注意事項,宋弈軒開著車把人載回家,從櫃子裡拿出一套新的被枕套替換染滿血跡的床單後,他吩咐著魏海笙上床好好睡一覺不准亂跑他晚點會買食物回家後,自己則是又拿著車鑰匙出門打算先去一趟公司。

而魏海笙剛動完小手術,也不知道是因為打了麻藥的關係還是怎麼地,總覺得頭昏腦脹得無法思考,只能按著宋弈軒的交代,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

還在半夢半醒間,就突然接到了魏胤君的電話。

「你在哪裡?」對方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站在大街上,有些刺耳的喇叭聲和喧嘩聲,讓魏海笙頭疼地閉了閉眼。

「唔…在家…」有氣無力地回應道,他模模糊糊地根本無法思考。

「在家?你在家幹嘛?你今天不是要交稿?」

「……嗯…就剛開完刀…」

「開刀?!」

「……」對方猛然拔高的聲音,讓魏海笙突然一個機靈地清醒過來,想了想不對,張口連忙要說話時,就聽見電話的另一方已經傳來讓他傻眼的“嘟嘟聲”。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這覺八成不用睡了,他還是認命點起床準備幫某人開門得了。

可知道歸知道,他還是好不想起來啊啊啊啊啊啊~~

乏力地攤回床上,魏海笙裹著被單滾動掙扎了好一陣子後才心不甘情不願的起床。撈起方才被扔至一旁的手機,他撥了通電話給宋弈軒。

可去電鈴聲響了半天都沒人接,魏海笙疲憊地伸手抹了抹臉,想來對方應該是在開車吧,但不管怎樣,他現在只希望宋弈軒能比魏胤君早一步回到他們的家。

但事實證明,天不從人願這句話果然是對的。

一拉開門看見魏胤君那張宛如剛從冰窖裡爬出來的臉,魏海笙鬱悶地簡直想嘆光肺裡所有的氧氣。

冷著一張美人臉走進門,魏胤君熟門熟路地將手裡提著的食物放置在廚房的桌上,再走到流理臺旁洗了手,一回頭就看見魏海笙已經一手撐著額,坐在餐桌旁笑著看他。

瞇了瞇眼,他神色不善地開口:「笑什麼?開了一刀還不夠嗎?」

早已經習慣魏胤君習性的人,絲毫不在意某人憤怒時慣有的刺人寒意,只聳了聳肩,伸手拉了拉面前的塑膠袋。「你買了什麼?」

雙手交叉在胸前,魏胤君在魏海笙對面的空位上坐了下來,挑著眉打量著對方,除了額頭上那塊有些礙眼的紗布外,他上上下下來回看了幾次也沒發現哪裡不對,猶豫了半晌,他開口問道:「你說開刀…就是頭上這個?」

正忙著拿出袋裡的食物,魏海笙一邊點了點頭,一邊自裝著速食的紙袋裡拿了跟薯條就要塞入口,可都還沒咬到,就被魏胤君一手拍掉。「剛動刀就吃炸的,你還想不想讓傷口收口?」

摸了摸被拍紅的手背,魏海笙萬分委屈:「我又不知道……為什麼剛動刀不能吃炸的?」

翻了個白眼,懶得再和眼前的笨蛋扯下去,他自袋子裡拿出了碗粥,打開蓋子推到魏海笙面前問道:「宋弈軒人呢?」

聳了聳肩,魏海笙端起紙碗輕啜了口粥,溫熱的湯汁順著喉道下滑到胃部,讓他舒服地嘆了口氣。「唔,應該是去公司吧……」

聽見魏海笙的話,魏胤君臉色又沉了幾分,抿著唇沒有開口,只張著一雙眼,瞪著面前那個喝粥喝得一臉幸福的笨蛋,差點沒抓狂。

搞什麼,他剛剛在公司等了半天也沒等到某個今天應該要出現的人,打了魏海笙家的電話又沒人接,他還以為對方又拖搞了,只好跟老闆說了聲親自找上門來。

來得路上經過速食店還順道買了些食物,等他東西都買好了提著袋子站在路旁,這才又想到可以打手機給魏海笙。

結果沒想到對方一接電話劈頭就是一句剛開完刀,嚇得他魂都飛了,掛了電話連忙又跑去買粥後,才騎著車衝到了魏海笙家。

結果他擔心得要死這傢伙卻一副不甚在意的樣子,越想越憤怒,偏偏對方還一臉蒼白讓他想罵又罵不出口,只好忍不住動作粗魯地自麥當勞的紙袋裡拿出了吃慣的吉事漢堡,發洩似地重重咬了一口。

而宋弈軒一進門看見的就是兩個人各坐在餐桌的一邊,一個埋頭苦吃,一個一臉不爽地咬著漢堡瞪著對方的樣子。

有些不自然地輕咳了聲,他走到魏海笙身旁,隨手將本來要帶給他的午餐放在一旁,看著魏海笙抬頭對他微笑的模樣,他撇了撇唇伸手覆上對方的額頭。

輕吁了口氣,還好沒有發燒。

像是終於安了心,宋弈軒一直緊皺著的眉頭終於舒展開,動手扯鬆了領帶,他轉身對著魏胤君點頭打了招呼。

「你吃完飯後記得停半個小時再吃止痛藥,要是真的很不舒服就去床上睡一下,我進書房……」揉了揉魏海笙的頭髮,他低頭吩咐著,話都還沒說完就被魏胤君冷著臉給打斷。

「這是怎麼一回事?」

愣了愣,見人面色不善地瞪著自己,宋弈軒扯了扯嘴角苦笑著──差點忘了魏胤君有多麼保護他那個唯一的“哥哥”。

當年魏海笙離開他時,他在魏胤君那裡碰的釘子都還清楚地印在腦海,而現在看著對方的表情,他完全可以猜想魏胤君該有多火大。

無奈地把傷口感染開刀的事給解釋了一次,眼角餘光瞥見某個喝粥的人頭越來越低,最終還是忍不住伸手捏了捏魏海笙的後頸,手都還擱在他脖子上,耳邊就又聽見魏胤君的聲音:「所以呢?」

聞言,魏海笙愣了愣,頓了幾秒後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魏胤君的火氣,他連忙抬頭開口道:「胤君你……」

「你閉嘴,你的帳我晚點再跟你算。」冷冷白了魏海笙一眼,魏胤君站起身來,瞇眼盯著宋弈軒再道:「我當初推你那一把,可不是為了現在讓你把人帶回來然後繼續扔在一旁不管的。」

話一出口,三個人都突然沉默了下來,最後還是幾乎處在狀況外的魏海笙先回過神來。

皺緊了眉,他站起身來,身下的椅子因著他的動作向後移,摩擦著地板發出了刺耳的聲音,瞪著面前最親愛的兩個人,魏海笙瞇眼問道:「推了一把,那是什麼意思?」

轉頭望著魏海笙,宋弈軒抿著唇沒回答,倒是伸手輕輕按了按他擰著的眉頭。「別皺眉,擠壓到傷口待會兒又會流血。」

見人沒有回答的意思,魏海笙搖頭甩開了宋弈軒擱在他臉上的手,側頭瞄了眼魏胤君卻發現對方依然一臉冰冷,這下他連飯也不想吃了,轉頭就直接走進臥室。

沉著一張臉窩上床,原本喜歡的深藍色枕套被單臨時換成了暗紫色,用力揪著頭下的枕頭,魏海笙擰著眉,這樣的顏色總讓他覺得難受,混濁神秘得一如現在的感受──他討厭自己身上有一堆秘密卻又什麼都不知情的感覺,被蒙在鼓裡的感覺真的很令人煩躁。

可偏偏宋弈軒就是這樣的性格。

總是對他抱持著“反正說了也沒用,不如不說”或是“我以為我沒說你應該會懂”這樣的想法,但事實上,到底是宋弈軒太高估他的理解能力,還是他真的像魏胤君說的蠢到極點,曾經那些宋弈軒以為他應該要懂的事情,到頭來他一件都不知道。

這大概也是當年造成他們兩個分開的主要原因之一。

畢竟一個太習慣什麼都不說,一個卻因為自卑感而不敢問出口,這樣子的兩個人在一起,要怎麼牽著手走下去?

緊合著的門板阻絕了外頭的聲響,偌大的臥房裡除了自己的呼吸外,魏海笙聽不見其他聲音,也不知道在他離開後外頭兩個人怎麼了,只瞇著眼自顧自地生著悶氣,還很鬱悶地發現不知道是不是藥效的關係,他竟然越來越想睡……

模模糊糊中,突然感覺身旁的床墊微微下陷,猛地震了震,遠揚的意識瞬間回籠,魏海笙瞪著眼,感覺身上的被單被拉開,熟悉的懷抱從身後圈了上來。

感覺對方的頭輕輕靠上了他的背細細磨蹭著,魏海笙挑了挑眉,沒有開口說話卻也沒有掙開對方圈摟著他的手,只安靜了好一會兒後默默在宋弈軒懷裡翻了個身。

張著一雙大眼瞪著面前那似乎已經睡著的男人,卻突然錯愕地發現,在那雙他好喜歡好喜歡的眼睛下不知何時竟然出現了深深的黑色眼圈。

有些心疼的伸手想觸摸,卻在碰上之前驀然想起了自己似乎還在生氣這件事,心情複雜地頓著動作,他皺著一張臉,想說話卻又怕吵醒了眼前滿臉疲憊的人。

還在猶豫中,就聽見宋弈軒突然開口道:「說了不要皺眉,你都不會痛嗎?」一邊說著還一邊用手輕戳了戳他的鼻根。

有些尷尬地收回手,他偏頭微微退後躲開了對方的指,瞪著眼口氣不善地問道:「你沒睡?」

「你在生氣不是?」微微嘆了口氣,他一臉擔心地幫人撥了撥一直沒有時間去修剪的劉海,腦子裡朦朧地想起某人在他出國前還嚷嚷著要去染紅的事情,抿著唇,將人又攬緊了些,把額抵上了對方終於被他養出些肉的臉頰輕聲說道:「對不起。」

揚了揚眉,聽見對方的低語,魏海笙倒是顯得很訝異:「你知道我在氣什麼?」

苦笑地扯了扯嘴角,宋弈軒也很老實地坦承:「……不知道。」

皺著鼻子,魏海笙滾了小半圈地滾出宋弈軒的懷裡,背過身子悶著聲音道:「那你道什麼歉?我氣我的關你屁事?」

望著對方後腦上被翻來滾去弄得凌亂的頭髮,與那賭氣宛若孩子的模樣,不用看也能知道此刻浮現在魏海笙臉上的會是怎樣的神情,宋弈軒忍不住揚起嘴角。

總覺得在這一瞬間,心裡好似有些什麼就要滿溢了出來,他忍了又忍最終還是忍不住探手再把人抓回來。

勾著那沒幾兩肉的腰身往自己懷裡拉,把臉緊緊地埋進那滿是骨感的背脊裡直到幾乎喘不過氣的地步,他緊緊閉著眼,以著近乎虔誠感謝的心,探手摸索著勾住魏海笙垂放在胸前的手,微啞著嗓子低喃道:「……寶貝……」我的,寶貝。

模模糊糊地好像聽見了什麼了不起的字眼,魏海笙瞪大了眼,被人攬握在胸前的手忍不住微微顫動著,寫滿了驚訝的臉上有著明顯的不敢置信。

「你、你、你你……」結結巴巴地開口卻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口,不,也許應該說是,他竟然不知道此時能夠說些什麼。

有些狼狽地閉起猛然酸澀起來的眼,可、可惡,這是作弊啊!

這種詞彙別說現在,換作在以前他根本想都沒想過宋弈軒會說出口啊,結果、結果那人剛剛卻用著再自然珍惜不過的語氣就這樣說了出來……耳朵壞掉了,他一定是耳朵壞掉了……

耳邊傳來對方結結巴巴的話語,握著對方的手親暱地摩擦著圈在魏海笙左手無名指上的銀戒,宋弈軒整個人貼在魏海笙身後,輕輕應著:「嗯?」

「……你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在瞬間的激動過後,魏海笙反倒快速地冷靜了下來。

聞言,宋弈軒忍不住扯著嘴角,覺得有趣地反問道:「那麼我以前又該是怎麼樣呢?」

是狂妄自大?還是驕傲自私?

說出來吧寶貝,只要你說我就ㄧ定會改,只要你願意說出來,而不是默默一個人獨自忍受,最後當再也受不住時,便斷然地放開了手將我扔下。

我不要那樣,我不喜歡那樣。

「……」吶吶地張著口,魏海笙聽著對方的話,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喜歡過誰如愛你這般。」像是沒有注意到對方的沉默,宋弈軒手裡緊緊環著這輩子最重要的珍寶,以鼻尖緩緩蹭著那單薄的肩頸。低啞著嗓子,第一次開口輕聲告白。

「小時候父親母親不太注意我,比起我來,他們的視線總是在宋弈傑身上,那時候我ㄧ直在想,除了外公外婆以外大概沒有人會愛我吧。」畢竟他的確就是個不惹人喜愛的小孩。

這是埋在他心裡很久很深的傷。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總是會忍不住想起當年老是半夜躲在哥哥房門口,滿臉羨慕地望著房裡正為哥哥念著童話故事的母親的那個小男孩。

說實話,他其實一直不是很了解為什麼父母親總是比較偏疼哥哥,他真的不記得自己曾經做錯過什麼事讓他們如此生氣或失望過。

他只是沒有哥哥那麼優秀而已,做不到全年級第一名,但是他ㄧ直很努力;不像哥哥那麼愛笑開朗,但是他也很努力地對著他遇到的每一個人微笑了啊。

他只是想要得到父母的注意,哪怕只是一個關愛的眼神,如此罷了。

他也很想在媽媽的懷裡聽著童話故事入睡。

他也很想在媽媽的懷裡讓她拉著他的手ㄧ鍵一鍵地學習鋼琴,也許他不能彈到最完美,但是他ㄧ定會比哥哥妹妹還努力。

但是這ㄧ切,卻從來沒有發生過。

他的父母就像忘了還有他這個二兒子般,從來不曾注意過他。

他想,一個人既然可以沒有理由的愛著一個人,那麼當然也可以沒有理由地討厭著另一個人,他和哥哥的差別,也許就在於哥哥是前者,而他是後者罷了。

可是,一個連自己父母都不喜歡的孩子,還會有人願意愛他嗎?

如果不喜歡他,又為什麼要生下他呢?一開始就沒有他的話不是更好嗎?

在外公外婆過世後,被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到海外生活時,他更懷疑了。

慢慢地,他開始放棄自己,反正也不會有人在意,他想。

他在身後刺了青,他開始在半夜裡一個人開車到山上,讓失控的速度與迎面刮來的風捲走他心底的忿恨與不平。

他以為自己也許會死在某ㄧ次失控的飆車裡,但事實證明,他雖然不會是個討人喜愛的孩子,卻會是個幸運的孩子。

和他多災多難的大哥不同,唯一的ㄧ次車禍也只是在他的右上臂留下了一條永遠也消不去的扭曲疤痕──一如他心底最沉重的那道傷

他從來就不懂得愛人,一個從小就不被疼愛的孩子,又要他怎麼學會愛呢?

漸漸地,在他的眼裡,最後只剩下他自己。

一直到他遇見了魏海笙,懷裡這個像大海一樣乾淨美麗的男孩。

這個愛笑愛哭看起來傻傻笨笨其實很細心的男孩。

這個不懂得回頭看看自己,卻始終能把他照顧得很好的孩子。

這個男孩看見了他,注意到他,甚至願意對著他敞開心扉,用盡全身氣力地愛著他。

說實話,太過突然的愛情其實嚇壞了他。

以至於他在無意間做了很多讓對方傷心的事,愚笨地親手將男孩推離了自己身邊。

到頭來他還是傷害了他。

他傷害了那個深愛著自己的孩子,甚至將人逼到寧願離開唯一的家人,也不願意再看見他。

想起魏胤君當年對他說的話,他覺得自己的確欠罵。

配不上對方的,從來就不是魏海笙,而是他。

是他配不上那麼美麗善良的孩子,是他配不上那麼純粹而乾淨的愛情。

配不上對方的,一直都是他。

他的確沒有資格再去要求對方原諒,可是他不甘心。

他實在不甘願就這樣放開手,讓那個人從手心間離開。

他知道他不配,但是他會努力去改變。

他會努力成為能站在對方身邊的男人。

還好,最終他還是得到了原諒,還好最後他還能擁有再次擁抱對方的機會。

「親愛的,你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有多麼愛你,甚至不能沒有你。」

滿懷謝意與感激地低聲說著。伸手把懷裡那個連耳根都緋紅著的青年翻轉了過來,宋弈軒微笑地望著那瞪著大眼,摀著嘴滿臉不敢置信的戀人。「所以,有什麼話你都可以說,有什麼不滿也通通對我發洩出來沒有關係,我ㄧ定會聽你說,不開心了對著我大罵或者大吼大叫也無所謂,只要是你不喜歡的事,我ㄧ定會改,但是請不要再離開我。」

絕對絕對,不要再離開他,不要再那麼輕易地放開他的手。他已經不年輕了,他的心臟再不能承受被拋下的痛苦。

輕輕地隔著紗布在他的眉間滿心憐惜珍愛地印下一吻,「我愛你,要我說多少次都可以,只要你願意一直陪在我身旁。」

他不知道他在魏海笙心裡劃下的傷到底有多痛,但是他想,只要兩個人緊握的手永遠不鬆開,那麼不論是多深多重的傷口,一定也能夠有癒合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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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穎‧Moying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